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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第四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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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第四十一章

◎當時只道是尋常◎

“曾經庭竹說為出兵北征, 虞宋拒了她的婚事......”

玄衣大氅的公子是將綻未綻的玉蘭,墨發拿簪輕輕別著,便順著染雪的灰氅垂落下來,似乎在雪中走了許久。

魂魄都變得雨水一樣空靈。

“阿虞身為女子, 多受朝野抨擊。帝家為她定下的婚事。”澹臺衡咳嗽起來, 楚帝想扶, 卻只穿過一只仿徨的手。

楚帝牙關一澀,手瞬間收緊。

他只輕輕攏在大氅裏, 因為死去太久灰氅上的雪都是將落未落, 幾乎化成水一般的晶瑩。“是為叫她歸家相夫,也是為保她遠離沙場。”

父母之愛子, 也許可能摻雜利益,但也在能護持時盡力而為。可惜,虞宋沒有接受。

楚帝有心想勸慰澹臺衡:“她若真選了這條路,哪有當時的北衛軍?且她不同於世間一般女子, 男子也必得是頂天立地者, 才能配得上她,所謂婚事,也許難當。”

澹臺衡眼睫慢慢地垂下。

宮中的路其實很平很平, 侍從為了小心侍奉也往往步伐謹慎,不至於左右顛簸,但澹臺衡的衣袖卻總是被風吹起——莫說被風吹走,他如今都怕, 被風吹散了。

楚帝骨血脈絡在鼓脹, 太陽穴突突地疼, 忽而一挽衣袖, 拿起掛在輦上的海燈, 便自己伸出手掌圍著那微弱的燈光。

魏駱等人見狀忙簇擁過去,勸也來不及勸,就見澹臺衡側眸,又收回視線,楚帝只感覺澹臺衡周圍的風雪一停,有小小的雪粒,他伸手去接不及,便掉進海燈的燈火裏。

“子嘉!”他本能短促出聲,氣急息短。

澹臺衡只輕輕籠起風雪圍在楚帝手周圍,只是沒一會兒,風雪就停了,他又擡起手,雪便飛旋。

楚帝又急又氣,但拉不住他,只能連聲怒道:“又燒不著,你這是又做什麽!”澹臺衡只說虞宋的事:

“是京城雲家。”

他似乎回憶起很久之前的事,奇怪的是與自己相關,百年混沌後他忘了大半。

提起虞宋。

他總好像是遠遠望著她還活著,等在這世間等她壽終正寢前為她成願的那一個。他不將她視作亡魂。總以為他死了她也是不該被安民軍暗算而死的。

“也是武將,功勳不高,雲家的次子很喜歡她,不通武藝卻會跑到軍營中去看她練兵實操。”他模糊的臉帶出一些很慢很慢的笑來。

“阿虞總與我說,武不敢當,但於教子一途,她勝雲家諸位長輩遠矣。”

楚帝不想打破這氛圍,便看著他表情很小心很小心地問:“她也教導小輩?”

澹臺衡笑著搖搖頭。

往日晴雪似乎在他一人身上覆誦,他將虞宋的話說了一遍道:“教了還不如她這個未曾教的。”

楚帝擠出笑容,其實還是可笑的,只是他一想起往日便實在笑不出來,澹臺衡卻咳嗽起來,惹得一車人又是緊張。

他平覆片刻:“死魂本不該有病癥。”他轉頭去看楚帝:“也許是我話說得太急了。”

楚帝:“這是哪裏的話?”他不知他聲音夾在風雪裏有多麽緩多麽輕,他又是有多久,不曾與旁人說起他的舊友了。

楚文灼想護著他,下意識伸出手,這一次卻觸到冰涼的手背,他一顫,立刻蜷縮起手指似乎將溫度傳給他一些。

澹臺衡卻沒有什麽感覺。

馬車的搖晃聲輕了,天地間的寂靜也重了,於是從回憶中抽身的亡魂也接著話急的意頭啞聲道:

“不該留念徘徊於這些過去。”

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只道,是尋常。

禦輦曲曲折折到了群臣非要楚帝召見蔚家與虞宋的議政殿,路上便覺風雨有異,只是陛下與澹臺公子同乘,誰也不敢去打擾。

因而魏駱掀起車簾才發覺瓢潑大雨直灌門庭,宮門前高柱都被染得鮮紅一片。

楚帝先下輦,在華蓋與傘下自己大力握住掌棍,去找澹臺衡,亡魂卻只是一個側影。

楚帝玄袍濺水,深色更深,他的灰氅就在如註的雨水中,不染塵埃,絲縷分明。能沾染他的只有亡秦的雪。

楚的驟雨,怒而急地快將他打散了。

同樣如此的還有虞宋。

她沒有與蔚家同行,只是自己負手握著長笛,戴著的兜帽似乎幾度被風吹開,衣衫也沒有一處是濕的。

周遭兵士猶在嘰嘰喳喳不覺奇怪,直到某一刻,她的眉眼變得透明模糊。

兵士嘈雜一停。

她轉過身去,未及說話,兵士哆哆嗦嗦跪下,涕泗橫流,請她饒命。雖說是饒命,但已將這位新任的千夫長看做是妖孽。

雨聲被拉遠,墜落的珠簾被猛地扯開——楚帝大步入殿,忍著怒聲讓他們將兵士帶下去,而澹臺衡和虞宋仍然在雨裏。

滿堂狼狽,只有他們兩個是衣冠尚潔的人,如此殊異得仿佛上天庇佑,但楚帝知道這本不是個好征兆。

但他們入殿時還是讓人帶上火與燈,就放在澹臺衡一側,滿殿是炙烤的火氣,楚帝於是又後悔了,又叫人撤走。

但他們仍然被火光映得潺潺裊裊,仿佛火將他們本就虛實難辨的魂體變得更加透明。

“虞宋,你勾結蔚家,私入軍營,可有話說?澹臺衡,你雖口稱願為陛下得萬民之心,所提之策,卻皆有你澹臺衡之因果,且虞宋為武將,你招攬也多為武將,你等還說你不是居心叵測,早有謀算?!”

“如今堂前有方算士拘禁你魂魄,我等也不敬鬼神,若再不從實招來,莫怪我等稟告陛下煉化了你!”

這等耳熟的話,堂上之人已聽了三四遍了,但此人說完天公倏地降雷,倒使這異狀可怖了幾分。

其餘臣子也一個個出列。

“陛下,雖秦有心,但民慮甚,司馬之言雖過激但並非毫無道理啊。”這是憂心忡忡派的。

“陛下,要賜福於秦,修史立祠已經是可為之事,令他們插手朝事,會不會於他們功德有弊?”這是假意為他們考慮派的。

還有直言不諱派,從前說這話的人是常長安。

如今常長安閉眼,他的學生卻冷靜道:

“陛下禮遇,已經過甚,澹臺公子若是與陛下有緣,陛下認作皇室子,過天下人悠悠眾口之關隘,亦無不可,但還要越過皇室之子的隆重嗎?”

他又轉向虞宋:“將軍既是秦將,便知行伍有異,對於行軍作戰來說,有多少風險,莫說今日兵士見將軍水不染衣便驚恐如此,便是不見,將軍會放心將軍政交予一個前朝之人嗎?”

虞宋側過身,兜帽於無形間消融,清冷眉眼像力度適中有柔有韌的弓:“我非為插手軍政。”

進士學士葉朝聞好整以暇:“誰會信呢?”

虞宋忽然握劍,大雨瓢潑,她的劍鞘便是雨中一桿短旗,一瞬間風馳電掣,手指飛轉間劍鞘震動,再擡首:

葉朝聞巍然不動,劍卻插在殿前柱上。

有臣愕然,起身凜然怒喝:“虞宋,你是要在禦前動手嗎?”

“陛下本就不是我效忠的君王,”

殿柱的裂痕猶在,劍卻消融,轉瞬間回到她手裏,群臣雖因方若廷存在對鬼神稍微不懼了些,見著這一幕還是本能畏縮,她卻只是看葉朝聞一眼,

“大人好氣度,只是無有證據,便去汙人,古今不齒。”

“我只是行規勸帝王之責。”

“若有冤情呢?”

“暫避軍伍,對將軍也算是冤嗎?即便有冤,為陛下與楚千秋萬代,就此讓步,亦無不可。”葉朝聞不為所動,見她還要再說,握著笏板道:“將軍何必與我爭辯?誠與不誠,只在方寸之間而已。”

楚帝拍案:“你們緣何如此懼怕她,懼怕子嘉啊!”他們如今都是因他們香火才能存續此世,他留他們還來不及,他們就非要將她與子嘉趕走,是嗎!

葉朝聞躬身:“臣也並非有意奪理,罷,只要虞將軍說出私自進入軍營之由,我等自可重新計量。”

他說完,其他臣子也站出來:

“臣附議。”

“臣亦覺可行。”

可說話極有分量的常長安沒有阻止陛下令兩坊百姓為澹臺衡立祠,如今葉朝聞擡首去看,發現老師也只閉著眼站在原地,一楞。

但他脾性如此,不曾動搖:“將軍可願為我等解惑?”

虞宋還沒有說話,殿前黃門突然上階,附耳對楚帝說了句什麽,楚帝便沈了臉,叫他們不要再吵了,才賜座給殿上德高望重者,又讓澹臺衡留意自己身邊的海燈是否被吹熄了。

葉朝聞等分立殿內兩側,才發覺陛下袖中亦有兩盞,此舉早就於理不合,但他們咬死亡魂有異心,絕不肯輕易松口便是知道楚帝心早就已有偏頗。

不能動之以情便只能以理約束。

可他們忘了,情本就是主宰理的。所以楚帝如今看著還像是顧忌群臣議論,他們便沒有留心,只待用理法將他們攀咬下。

進殿的是秦疏。

她今日衣裳甚為清秀,芙蓉花朵綴於裙擺,青色瀲灩,虞宋目光無有波瀾地望過去,澹臺衡對她施以一禮。

“阿疏,”雖然不滿於她因青鸞之言對澹臺衡有偏見,楚帝語氣卻放得十分和藹,“你有何發現,告知群臣便是。”

“請陛下恕臣女欺君之罪。”

楚帝笑容一僵,雙眸中隱隱有情緒閃過,但他也只是道:“阿疏不是說拜托李將軍查探了虞宋與為她所立的幾座長生祠,都是她庇佑他們風調雨順,以此來向朕說明虞將軍並非包藏禍心嗎?怎麽如今,又說欺君了。”

“不這樣說,陛下不會讓我進諫。”

楚帝眉心微跳,話到嘴邊,看到澹臺衡,又咽下,手指按在龍椅上。只要澹臺衡一日是秦疏喚回來的,這把柄就永遠在秦疏手裏。

楚帝做不到任意發落。

“那秦小姐可否告知我們,發現了什麽。”

“那幾戶軍民並非因為給虞將軍立了長生祠才受庇佑,臣女與李若姐姐也有別的發現,此事牽扯甚重,還望陛下與各位大人移步,往行宮一觀。”

行宮?!

朝臣議論紛紛。人人都知道行宮乃是皇陵所在之所,陛下極少去此,而她卻說事實在皇陵當中......

“大膽,你可知皇陵代表天家威嚴,私入乃是死罪?!”

“正因如此,臣女才敢斷定,皇陵之變,皆非人力也。”青鸞便是幕後之人派到秦疏身邊的細作,這幾日因為折在李家了,正惱火。

但他們知道,秦疏對澹臺衡有了不滿,那這不滿便成可利用的,於是很快便有人出列:“為保大楚國祚,請陛下允我等移步一觀!”

雨聲淅瀝。

殿前朝臣散去後葉朝聞被師叫到一側宮道上,他恭敬行禮,並不因老師當時未站出來附和而怨恨。

常長安越看卻越覺棘手,最後問:“今日之話,是誰教你?”

葉朝聞直起身:“並無,反倒是老師,往日您總說,禮不可廢,受陛下召見後便翻覆其詞,他們到底與您說了些什麽?”

常長安閉眼,他不過三十歲餘,面對年輕氣盛的學生反而屢有老態。

他本也不該任主考官,是那一年禮部尚書因不悌下馬,他臨危受命,才有了葉朝聞這樣一個剛直的學生。

比起學識,他不如張相學生何瞻,可比起固執,他勝世上眾人。“沒說什麽,他們不過是讓我看了看舊史。”

他看葉朝聞:“我記得你也才及冠兩年。”

“是,老師賜字通達。”

常長安:“那我便願你見事通達,多問多想。”

檐前的雨下了一夜。第二日,朝堂重臣與彈劾虞宋等整裝待發,楚帝猶不見蹤影,群臣四顧,待見華蓋才跪下。

張銘卻手一抖,深深垂首,近臣亦變了臉色。楚帝身著蓑衣,手提盞燈,身後侍從亦各一盞,燈蓋結構繁覆,風雨難侵。

楚帝剛擡手叫他們免禮,風雨就一瞬間放晴。

楚帝下意識屏住呼吸,他立在階前那裏,文武百官與秦帝並不在乎這個儲君的聲名,與他隔得很遠。

青天白日下,卻有駿馬揚蹄,不緊不慢地載著一軍魁首踱步到他面前。百官送行,這等舉動是何其狂悖,秦帝都變了臉色。

虞宋卻不在意:“殿下。”

旁邊的裨將顯然欲言又止,待並入行伍,才牽馬過去低聲道:“將軍,大殿下近日遭貶日益頻繁,軍中都傳聞陛下欲褫奪其名,您與大殿下不過是點頭之交,何必如此?”

在他看來不值。

虞宋鐵甲紅衣,立於馬上皎皎如弓飾的紅月,形如鐵鉤性能傷人,言語卻平:“你自幼在我父親身邊長大。”

那裨將立刻拱手表示恭敬。

“可曾聽說過,白首如新,傾蓋如故?”

有人交至白首亦按劍提防,有人不過寥寥幾面,便能引為知己至交。

裨將:“可帝家之人,怎可能與殿下毫無嫌隙......”虞宋已經揚長而去,那時,她不過十七。

驅逐拓跋名揚北疆,班師凱旋時滿朝歡慶,來迎接北衛軍的人塞滿了街巷。

有人聽說北疆寒冷,北狄自己生於此地卻屢遭偷襲,適應能力甚至敵不過自南向北行軍的北衛軍,在路上制雪以作歡慶。

其實並非是雪,而是一種提前收集起來的柳絮,漫天飛舞之中將軍橫刀立馬,輕輕仰首,與樓上澹臺衡對上視線。

他歸京時她還是帝家嫡女,轉頭對侍從道,你看他的腳印,怎的那樣淺。

如今她借著帝家聲勢與自己武略名動天下,澹臺衡望著柳絮因風飄舞,再拱手時她已經縱馬離開,裨將湊上來道有人送來金銀。

虞宋解下披風:“送去犧牲兵士家中。”

管家猶有疑慮:“將軍聲名正盛,奴擔心此是賄金。”

虞宋踢起長劍,身形淩厲一轉,而後收勢,忽然問:“你見過講經收銀嗎?”

管家:“這,講經乃是義舉,是宣揚佛法,怎可如此做派?”

虞宋:“我見過。”

披風揚起,她大步去澹臺衡新辟的儲君府邸,進去時不見侍從,裏間隱隱傳出人聲,是父親:“殿下費心了。”

“將軍果決能斷,有此戰功非我舉薦,是將軍生該揚名。”

“帝家已決定投效殿下,只是殿下不語,有些話,臣卻還是該直說的。殿下才從寺中回京,被立為儲,只是無有旁年長皇子侍奉,若是如妃有子,殿下情況如何,可需臣直說?而帝家如日中天,雖無男丁,我有阿虞,亦無需費心,所以此謀,乃殿下該擔心我帝家出爾反爾也。為使陛下安心,我願鬥膽,請殿下來我帝家下聘。”

裏間忽然沒了聲音,虞宋就站在那默默地聽。

“願以婚姻,締結兩姓之好,全殿下之暗憂也。”

澹臺衡卻拒絕了,帝家家主覺得吃驚:“這,殿下就不擔心帝家反?”

“擔心。”

“......”

“可擔心並不能使我斷她前途,使她囿於東宮,難展所長。”他又放緩語氣:“今日伯父所言,皆是有理,只是伯父可曾看過我講經?”

帝家家主猶豫沈吟。

澹臺衡笑:“她聽過。”

他說了和她一樣的話,所以和她一樣曉得,他們本是一樣的人。透過軒窗,虞宋甩出短匕,紮在短柱上。

帝家家主一楞,而後薄怒,澹臺衡卻對她拱手,聽她慢條斯理道:“我不嫁人。”

她似乎是看著他,語調更慢,語出驚人:“一國儲君都不敢阻我,何況是世間尋常男子?”

澹臺衡:“縱我有驚世之才,亦不敢為也。”

出府路上她說:“殿下通情達理,入京時卻被我譏笑,殿下難道就不氣嗎?”

澹臺衡沒說她說的是實話,或他不會計較這樣的話,只比面對帝家家主時更加溫和謙讓,聲音卻緩,卻有力度:“願以昏淺,使君昭昭。”

願以昏淺,使君昭昭。

願以我這昏庸淺薄的頭腦,使閣下的聲名與偉略得到昭揚。

他們從不是君臣眷侶,好友同袍,這些詞都太淺了,無法描述他們的關系。

她願以他們是至交,書盡淺淺相識的三年,他願以天下慕之,叫世人曉得,即便並非昏庸淺薄之人,也難以不傾慕她的聲名。

他對她不是男女之情。

是身雖死,魂猶念也。

作者有話說:

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只道是尋常——納蘭性德《浣溪沙》說的是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賭書潑茶的典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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